林牙满

《孽蓝》第二章·妄言

妄言回到偏殿,一旁站一位白绿长衫的清瘦男子,正替妄言卸下满头首饰。

而她自己褪下了左手的玉镯和右手的护指,露出尾指边上一条窄窄的烫疤。妄言不爱留指甲,所以戴护指也不过是为了挡这条疤。

其实判官本不是她。妄言做判官也不过是三千年前的事情。那时冥界原本的当权者泰山君未留下只字片语就人间蒸发,四处都寻不着。冥界一下子乱了套,小鬼们蠢蠢欲动。情急之下,天帝祈派了自己的胞弟——祸,也就是现今的冥王,接手地府的一切事宜,镇压暴乱并且暂管地府。祸虽然是临危受命,但是把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。之后再加上泰山君迟迟不出现,祸算是坐实了冥王之位。一等到祈下了文书,正式宣布擢升摄政王祸为地府主君,祸便在地府大兴改革,建立了四司制度,还将原本泰山君的旧部裁撤了大半,换上从天廷带来的亲信。不过妄言不在这些亲信之列。妄言从哪来,和祸又是什么关系,没有几个人清楚。

起初妄言只是一个瞎着眼睛,什么事情都做不好的小丫头。判官笔曾灼伤过她的尾指,原判官的旧部老臣也私下笑她。不知吃了多少苦,妄言才学会用判官笔、写判决书,也学会了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些个老头子丢进轮回。

“子寐,取支最轻的簪子来。脖颈压得生疼。”妄言一面说,一面抬臂按揉后颈。

“是,言君。”子寐人如其声,温润如玉。他打开妆匣,取出一支蓝珠簪子。这簪子也算是一件老古董了,自妄言来的时候,这簪子就是她的第一件首饰。白玉簪身通透,雕作蛇状,内中空,光可透。原石有两处微瑕,在此特雕作蛇瞳,栩栩如生。蛇信包裹蓝珠。宝珠圆润,流光溢彩。可惜的是这样好的簪子,妄言却看不见。

“今日我碰到一个孩子,就一点儿大,却食双亲血肉。……唉,可最后还是饿死了。”妄言向他徐徐讲着今日她从城隍送的卷宗里读到的东西。

子寐帮她梳顺了头发,仔细地理成三段预备盘成发髻。

“人间最近战事频发,尸横遍野,百姓流离失所。这些例子您也看了不少了,别放在心上,总归也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。”

“可她,才那么大……”

“您还记得前几天遇见的那个老先生吗?被自己的学生活活掐死。”

“记得,他的学生原本打算去同他辞行,却因为看见他在喝米汤,就杀人夺食。虽然那只是混了点米粒的泥水。”妄言的脑海里闪过那些画面。

一碗浑浊肮脏的泥水,在争斗中洒出大半,像血一样洒出来,染黑了灰土墙。一朵朵黑灰色的凌乱绽放的花。开着,蔓延着,传染着一种叫做“饥荒”的毒,使濒临死亡的人染上一种泯灭人性的病。

老先生死后被无赦带来,还没有宣判呢,无免又带上一个人,正是老先生的学生。老人家当下捡了无免掉落的佩刀,一刀将自己的学生劈开,魂飞魄散。而无赦也看出,是无免刻意落的刀。一个要讲情,一个要论理,二人为此大吵一架,直到现在还未讲和。

“别说是不谙世事的孩子,就算是饱经风霜的老人也会有心狠手辣的一面。”子寐簪完簪子,又去南侧的立柜里拿了一支线香,替换了原来那支快燃尽的香。一边清理着香灰,一边说,“人本就是善恶黑白的融合,至于哪一面显露得多些,哪里是我们这些人能左右的事。”

香气在屋里袅袅盘旋,慢慢充盈了整个屋子。

“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说的话,当真是与往日不同了。”

“跟在您身边也有百年,总得学会点东西。”

子寐将香灰尽数倒了。粉末扬起,塑出一个白衣少年,红着眼睛,瞪着判官殿中的众人,挥衣怒斥道:“人的本性就是恶的!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善人,就算有,也不过是为了掩盖罪恶的伪善!”

摆手,轻轻扇散了粉灰,子寐回到妄言身边替她挽头发。

突然,门“叩叩”响起来。

“进。”妄言一听凌乱的敲门声,就知道是辰寤。

妄言喜欢收留些伶俐的小妖留侍。有四个妄言特别喜欢的各自赐名“抹云”“点鸦”“辰寤”“子寐”。

辰寤推门进来,手中拎着一只漂亮的紫檀木双层八角食盒。

“言君,霜枫居的茗绫姑娘送来了糕点,里头特意备了您喜欢的珍珠糖。”

辰寤也穿一身鹅黄的短衫小褂,腰侧挂一对小巧的镂花金铃,走起路来“叮铃铃”响得好听极了。他的出现也冲散了屋内原本沉重的气氛。

“放下吧。”

辰寤将食盒搁在一张贵妃榻边上的长桌上,将里头的莲叶形食碟一一取出摆好,弯腰干活时还不忘偷偷朝梳妆台那儿望上几眼。不过他看的不是判官,是替判官挽头发的人。

“言君,茗绫姑娘特意让辰寤转达:姑娘多学了一首新曲,请言君抽空去指点一番。”辰寤收好食盒,又将妄言换下的那件墨绿官服挂在衣架上掸平。

“子寐,替我挑一条裙子,本君去一趟霜枫居。”妄言道。

“我替您拿那件月牙白绣茉莉的襦裙,往那地方去,不宜穿得太轻薄。”

妄言一手按着双眼,一手解开脑后的缎带,等到子寐递上一条牙白色缎带才将那条墨绿的拿下来换上。

霜枫居,便是冥界的风月场。三座高楼,连前厅、后院和一片内湖,占地足足四亩,而且还是在整个酆都最繁华的长乾街。

楼前,周老板和几个新来的小跑堂正在送一位大人。正巧,看见不远处出现一顶四只猫抬的轿子,边上各站着点鸦、辰寤,还有个佩剑的络腮胡,正慢慢悠悠地往这来。

“快去取那只白狐狸毛的踏垫来。”留着山羊胡子的周老板忙拍了一个小伙计的肩。

“老板,有大客人?”一个小厮好奇地张着脖子。

周老板指着远处那顶轿子,说:“灵猫坐镇四方,宝塔耀珠光;珠帘虚掩双牖,随风过酒香。以后见着这轿子可千万怠慢不得。里头这位,你、我,哪怕整个冥界都开罪不起。”

“他是哪位大人啊?这么厉害。”

“阴察司的判官大人。”

“啊!那个凶巴巴的女人!”

周老板忙打了那个小厮的脑袋,“不要命了你!灰飞烟灭你要不要!那位大人耳朵可好着呢!”

那个小跑堂的连连赔不是,周老板想着什么似的,赶紧招呼后面的人,“快去,把天字号一间给收拾出来,温上两壶霜枫酒,还有叫,叫那个谁赶紧出来。”

“那个?雅风公子?”

“什么公子,那个谁,对对,清月,叫清月姑娘去!”周老板又拍了那人脑袋一巴掌,“敢叫一个小倌出来脏了那位大人的眼,她不灭了你,冥王大人也叫你不得好死!”

小厮一边跑着,一边心想:“不对呀,那个判官不是瞎子吗……”

小厮一走,周老板便回到花枝楼的厅堂找鸨母偷偷交代:“告诉茗绫天字间的来客了。让清月带上琵琶走快点。”

有里头的人领着,外头的人拥着,自家的人护着,妄言一介女流是风风光光地踏进了奢华的温柔乡。

天字号间正中的花蔓楼在最顶上六层。

“钟煜,在外面守着。”妄言向络腮胡子交代完便由点鸦搀扶着进了包间。

“是。”

钟煜虽然是络腮胡,但是细看其实长得不糙。

地府军队以天干地支为编号,共六十支。钟煜是甲午军的将军,一整支连带主将钟煜、副将孙田良都被派来给妄言作府兵。

妄言在包间里坐了一会儿,一个双髻蓝衫的小丫鬟扶着清月进来,又端进一壶香片茶,“言君稍等,姑娘拿了东西马上就来了。”

“辛苦香姑娘了。”点鸦从荷包中取出两枚小小的金蟾蜍,放到小香手里。小香并未推拒,道谢行礼后便收下了。

点鸦向清月递了个眼神,她便抱起琵琶演奏起来。

不久,茗绫也抱着一只琵琶出现在包间中。

茗绫是霜枫居的头牌歌妓,“五陵年少争缠头,一曲红绡不知数”形容她恰好不过了。大多数歌妓都有个悲惨的身世,就算没有,编也是要编的。茗绫却不是被迫无奈,就是自己喜欢弹琵琶。她常常是在霜枫居弹曲子,偶尔也出了翠林,到城郊去给普通人弹,或者教一些小丫头。清月正是茗绫的徒弟,技艺虽比不上茗绫,但放眼整个冥界也是数一数二的。

“拜见言君。”虽然妄言看不见,茗绫还是向妄言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。

“姑娘的新曲,本君等了许久了。”

小香为茗绫搬来一只鼓凳,让她坐下。

清月的调子立刻转高,曲风凌厉起来。

茗绫道:“正如大人所言,近月夏大人频繁出现在酆都,着实奇怪。”

妄言没有接话,而是唤了点鸦一声,点鸦也十分配合地取出矩演册,阅后回禀:“近十日夏大人以‘探查市集’之名,常出入府城。倒是与先前阴律司提出调改鬼市一事相合……”

“相合?”妄言听罢将茶盏准确摔在碟上,冷嘲道:“去告诉项儒,若是今后矩演册还是这般模糊随意,就让他拿他主书的铜冠去打一把刀子自我了断。”

“辰寤明白了,请言君息怒。”辰寤立刻回答,“项主书任职时日尚短,又是为人耿直不善心计,被有心之人哄骗造成些许疏漏也在情理之中。幸而言君心思缜密,及时察觉。辰寤定当时时提醒主书大人,确保此事再也不会发生。”

点鸦满眼讶异地盯着辰寤。真是没想到这小子平日里大大咧咧,这时却如此机敏,真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……狗腿。

“大人您别气。”点鸦从妄言手里接下茶盏,一面掏出绢布替她擦手,“项主书有渎职之罪,您回去重罚他便是了。”

“本君岂会同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为难,我又不是那般小肚鸡肠之人。”妄言手肘抵在桌上,催点鸦将茶归还。

“是是是,您最是心肠慈悲,体恤宽容的好上司了。”点鸦乖乖将茶盏归还,但还是嘱咐小香说:“去替大人催催酒。”

茗绫笑笑,附和道:“早知言君来得这么快,奴家就应早早备上个几坛子,免得您清醒着受这股子无名火。”

“你这丫头喊本君来仅是为了打趣?”

茗绫又是一笑:“哪能啊。谱了新曲,自也不会只让大人听些陈词滥调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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