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牙满

《孽蓝》第一章·地府

“传言冥界遍布烈火,鬼卒亦是个个凶神恶煞之
相,然而事实并非如此。冥界一片鸟语花香;无论鬼神各司其职,其乐融融。可惜是没人知道了。”

“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?”穿着一身粗布麻衣的小女孩望着面前的陌生人,好奇开口。

“因为我就是从那来的啊。”那人微微一笑,双眼弯成两道好看的月牙,接着朝那孩子伸出左手,洁白的衣袖在地上划过,蹭出一片灰迹。

“你可愿同我一起去冥界?你的爹娘也会在那里等你。”

女孩听见“爹娘”二字,暗淡的双眼立刻有了光,紧紧盯着面前好看的哥哥,小心地问:“当真?当真能再见到爹爹娘亲?”只见男子点了一点头,回一句“当然”,她便立刻答应了。

瘦弱的小手轻轻搭上他修长白皙的大手。

男子自蹲姿站起,牵着那小手走向屋外。临踏出门槛前,他回了头,望一眼墙角的小姑娘——她穿一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衣,还有好几处破洞;四肢纤细得宛如竹节木棍,肚皮却是鼓鼓的;双颊向内凹陷,干裂的嘴唇微微张着,双眼吊在眼眶里,瞳孔已是一片浑浊。那几乎算不上一个孩子,只是披着一层枯瘦人皮的骨架,只是一具饿殍。

男人牵着女孩一路走到了鬼门关。

门前的守卫见到来人亮出令牌,起身行礼后打开了结界入口。鬼门关听上去骇人,实则与普通的城门并无二致。巨大的三扇玄青拱门,隐约泛着铜光,不知是什么制的。墙上绘着神兽像。

进了鬼门关,是八百里黄泉。所谓黄泉,从前是一片黄沙瀚海、寸草不生的蛮荒之地;自从摆渡的老婆婆来了之后,竟长出了花,慢慢化成了种满曼珠沙华的花海。没人知道她叫什么、从哪来,大家只知道她在这里摆渡,都只喊她“婆婆”。八百里花海鲜红一片,倒真似烈火之海。而冥界唯一的一条河——忘川,则贯穿整个黄泉。离鬼门关不远处有一个渡口,边上一间简单温馨的吊脚楼。楼边坐着一位白发苍苍、体态富贵的老太太,正摇着摇椅,口中喃喃唱着喑哑的小曲。枯木似的手指在椅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。

男人走近,微笑着问道:“婆婆,船还有吗?刚刚接了一个小姑娘。”老太太眯着眼,看不清来人。她乌龟吃食般向前伸了一下脖子,哑着嗓子大声问一句:“汝是何人?”

男子无奈,弯下身子,提高了嗓门又问一遍:“婆婆,我是无赦!您还有空船吗,我刚接了一个小姑娘!”

婆婆听罢,咯咯笑起来,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,“无赦啊,好孩子。船有的,有的。”接着她一挥手,河面上凭白多出一只乌蓬船,船头挂一只幽蓝色的纸灯笼。

无赦抱起女孩,踏进船中,船便自己行驶开来。

忘川是一条由低向高、倒流的河。

婆婆想到什么似的,冲远去的船喊上一句:“下回声儿不必那么大!老身听得见!”

船很快驶进了酆都鬼城。酆都是冥界专门收留暂住冥界的鬼的地方,由昼巡官、夜巡官,也就是人们常常讲的“牛头马面”轮流看管。酆都和人间一样有市坊之分,但集市不像人间那样管制严格。路过了苏华街,无赦还买了一串糖葫芦给那女孩。

“哥哥,我们这是去哪啊?是去见爹娘吗?”

“我们先去见一个姐姐。放心,她人很好,也很喜欢孩子。见过了她便能去见爹娘了。”

无赦所说的“人很好的姐姐”正是地府阴察司判官——妄言。不过妄言并非“人很好”罢了。孩子面前,总不好告诉她“你要去见一个凶得很的坏女人,而且你再也见不到你爹娘了,死心吧”这样的话。

乌篷船顺着忘川驶进一片翠林,沿着地势缓缓向上。忘川两侧不时显现出或连绵或巍峨的山峰,被巨树挡着看不太真切。林中偶尔传来呜咽怪鸣,女孩儿便紧紧扯着无赦的衣袖不放。

“不怕,不怕。不过几只鸟兽。”无赦挥动另一只衣袖,刮一阵风,顿时百鸟齐飞,落叶成织。

过了翠林,视野瞬间开阔起来,不似先前的秀丽山水,而是一片热闹街市。琼楼玉宇、舞榭歌台,一幢接着一幢,到处有着叫卖之声、喧哗之声、嬉戏之声,繁华程度堪比把三个京城叠在一起。

而远处几座连着的高楼宫殿便是地府神官所在之处了。这里也是酆都。林外只能算是远郊,这里才能算得上是都城。

乌篷船直接驶进了水上的城门。进去后有一片内湖,湖心亭是漂亮的双层六角飞檐,匾上金字题“初归亭”,两侧各书“踏初程纵览一生无愧己心”“寻归途尽历三世还恩天命”。亭中两位鹅黄色衣衫的少女,正捻着棋子冥思苦想。见船来了,赶忙从楼上奔下相迎。一人去寻了踏板,一人去牵船头。无赦同女孩下了船,顺势便向二人行礼,尊称二位“云姑娘”“鸦姑娘”。两少女回颔首礼后又一左一右引了二人向判官殿走去。

判官殿由一个正殿、东西侧殿共三殿组成,称“讼诚殿”。殿前由两名阴兵持枪把守,皆是面容凌厉、身材魁梧。

进了判官殿是一条空旷的走廊,铺着灰蓝冰裂纹石砖,学名“冰玉”。这种石料只有冥界极寒之处的一座岛上才有。为了这座判官殿,地府的极寒之处已经少了一座岛了。走廊两侧各十八根镀金大柱,相隔约二十步,浮雕十八地狱的苦难之景,栩栩如生。面目狰狞的小鬼仿佛下一刻就要出来勾人的脖子。

女孩再一次害怕地攥紧无赦的衣袖,她感觉自己被无赦骗了。什么“其乐融融”都是瞎掰的。

走过长廊,才是判决台。背对着十几丈高的黑色屏风,除却繁冗细致的雕花外主体是一只漆金的神兽谛听像。屏风前放一张矮几,一把座椅,椅上铺着一条雪白的兽皮作毯,没有一点杂色。矮几上零零散散躺着几只竹简、几张卷宗、一把缂丝的团扇、一架烛台,另有一架空着的笔架。矮几正中半铺开一张银火宣。纸上立一支笔,不停地写着字。

两名鹅黄衣衫的少女各自站到判决台两侧,正对女孩和无赦。

一切都已就绪,只是不见判官踪影。

无赦朝着无人的上殿行揖礼,道:“拜见言君。人已送到。”

话音未落,椅上化出一片浓雾,雾中竟隐隐显出一个人来。她身穿墨绿色的长衫大袖,搭一件同色薄纱,衣上绣着谛听,衣角搭在椅背上。而椅子边上也多出一位黑色劲装的少女,手持一把镣铐,一只锦盒。

正是判官妄言和黑无常无免。

妄言面上蒙一条与衣料相同、滚金边、绣云纹的缎带,遮住眼睛。这位大人是个瞎子,整个冥界都知道。虽如此,但她的神色仍是傲慢的。

“堂下何人。”妄言轻轻一启唇,整个判官殿都回荡着这位大人庄严的声音,像一个饱经沧桑的旅人,又像一个神秘冷漠的鬼魅。这声音有一股魔力,一种不可抵御、不容抗拒的征服和高傲,正如这句话本身是一个疑问,可她却把这视作命令。

“回言君,堂下之人便是葛招娣……”无赦接着报出女孩的生辰八字、死因死祭,听得葛招娣冷汗直冒。

“葛招娣……”妄言往椅背上一靠,颇具玩味地念了一遍女孩的名字,同时把玩起右手尾指的镶翠错金银护指。那支笔却还在写着没有停下。她仍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态度,问道:“好孩子,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吗?”

“饿……饿了十天……”女孩藏在无赦身后,怯懦懦地回答。

“为何会饿死呢?”

“家乡进了土匪……粮食全抢光了……”

“全部?”

“全部……”

“一点都不剩了?”

“一点儿,一点都不剩了……”

妄言向右靠了靠,继续问:“你可还记得自己吃了什么?”

“草席,药渣,还有……还有土,很脏很脏的土……”葛招娣低下头,看了看自己装满陶土的肚子,眼中慢慢蓄起泪来。

“怎么不吃肉呢?”妄言的护指恰好敲在玉镯上,发出“叮”的一声脆响,却把葛招娣吓了一跳。

“乱世之中,连粒米都没有,哪敢奢望有肉吃……”

妄言轻蔑一笑,挥了下手。

“你瞧瞧,这是谁。”

无赦识趣地退到一边,和黑衣少女无免站在一处,无免却默不作声地移步到了另一边。

葛招娣抬头,面前原本的两个黄衣少女竟变作了两具血淋淋的红骷髅,面上被什么东西啃得血肉模糊,辨认不出来是谁;身上的肉和内脏也没有了,留下鸟笼一样的骨架,晃晃悠悠;四肢上也没几块好肉,破布一样黏在骨头上,摇摇欲坠。

简直就是修罗场!

葛招娣就像被掐住喉咙一样,瞪着圆眼再说不出一句话。那两具骷髅的双臂抬起一截,又落下,抬起,又落下……葛招娣以为他们要拉自己过去,一下忍不住,大哭起来,嘴里模模糊糊吐着几个字:“爹爹!阿娘……啊……招娣错了,招娣是太饿…太饿!啊……”

“小小孩童,挑唆父亲杀妻食肉,为饱口腹弑父烹汤!如今本官判你入铁树地狱、血池地狱服刑各两百年;期满后重投畜生道,生作野兔,永生永世不可为人。可有异议。”

说罢,妄言抽袖一挥,案上朱笔便瞬间停下落回笔架上。那张银火宣原是葛招娣的判词。书毕,判词便飞到葛招娣的面前,她的手颤巍巍地不肯伸出来。无免见了就冲到那女孩面前,强拉着在纸上按下一个红印。

她回首瞪着无赦,道:“恶人总是我来当。”

判词飞回到矮几上,站在左侧名唤抹云的姑娘便帮判官盖上两枚印章。一是四字圆章“阴察司审”,一是二字方印“妄言”。

而点鸦则转身走向无免,打开无免的锦盒,将判词卷起,仔细地用红带绑好后放入。无免将镣铐一一拷上女孩的脖颈四肢,一言不发地牵着女孩离开了判官殿。

“无免她还在生你的气哦,也不哄哄?”知道无免已经走了,妄言放松起来,借机调笑了无赦一番。此刻她的声音到没那么阴森。那鬼一样的声音是她学摆渡婆婆却学不像的产物。

无赦摇摇头,只当作是对自己的嘲弄和宽慰。他从来不懂无免,活着不懂,死了也不懂。他只能转移话题:“那个孩子……”还那么小,却有那么狠毒的心肠。纵使他见过无数恶鬼,也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,他是真的吓到了。

“乱世之道,吃人竟也成了寻常。”妄言悠悠叹出一口浊气,不见了踪影。

“酆都怕是又要热闹了。”站在右侧名唤点鸦的姑娘歪头望着无赦。

“十八地狱,只怕更热闹……”

无赦离开后,殿中的两位黄衣少女也并肩回到湖心亭继续残局。


三年前设想出的一个故事,原本只是想要把烛照和金乌的传说穿起来,慢慢的,就变成了瞎子判官的故事。

还是希望,能有人看到这篇文章,然后给我一些建议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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